故乡秋韵

说实话,故乡的秋天,最先并不是从肌肤上感觉到的,而是从眼里忽然看到的。我的家乡鹤岗的秋天总是来得急切,来得猝不及防,来得声势浩大,来得浓墨重彩。与南方温吞的秋季截然不同。南方的秋缠绵如宋词小令,要你细细地品,在桂香与暮雨间领会时光的微妙流转;桂花香得那样殷勤,甜丝丝地渗进骨髓里,梧桐叶慢悠悠地转黄,在依旧碧蓝的天底下,像诗人斟酌许久的诗句,一叶一叶地写。南方的秋天来得迟疑,去得留恋,总在夏与冬的边界徘徊,教人不觉间已身在深秋,掌心却还握着未散尽的暑气。这样的秋太过于含蓄,含蓄得让人来不及品味就已消散,就好像一出声势浩大的好戏,好不容易才开局,结果却草草结束的遗憾。

而在东北的边陲小城鹤岗,这里的秋,以山峦为纸,用秋色作笔,将所有酝酿于夏日的蓬勃生命,书写成一首被朔风淬炼成的铁青色绝句。  

昨夜仿佛还在聆听夏虫的绝唱,某一天清晨推窗,便撞见满世界的清霜了。远处的山巅竟像覆了屋薄雪,如宣纸上偶然滴落的宿墨。这便忽然褪尽了暑天里那一点黏腻的余威,变得清冽而爽利,这时你才惊觉,秋来了。秋雨总是不期而至,有时还会伴着零星的雪花,细细密密的,像是母亲在耳边絮絮地叮嘱天凉加衣。这时节,常能听见母亲唤着贪玩的孩子:“快把秋裤穿上,可别冻着了。”这时节的天空忽然就高远起来,那颜色是澄澈的、严净的蓝,像一块上好的青金石,被浣涤了千百遍,没有一丝杂质。云是薄薄的,疏疏的,仿佛神仙信手扯碎的棉絮,闲闲地缀在上面,更显得天宇的空阔了。这时候,你便觉得,非得到屋外走走去不可了,人是被这高爽的秋气牵引着的。

到天水湖公园去,最好的辰光是在午后。日光是暖融融的,不像夏日那般白晃晃地刺眼,只温柔地斜照着,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沿着湖走,是最相宜的。那湖水,沉静得像一个入了定的老僧,将那天上的蓝、云的白,与岸上树木的红、黄、绿,一齐不客气地收容进自己的怀抱里,织成一片晃动的、流光溢彩的梦境。风过处,水波是极轻极软的,一层赶着一层,匍匐到湖边来,发出些微的、几乎听不见的唏嘘,像是怕惊扰了这午后的宁静。这时候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,便觉自己也成了这秋光里的一分子,自在而安详。

但鹤岗的秋,决不止于这份宁静的。你若往更广袤的黑土地上一望,便要被那一种泼天的、豪奢的富饶所震撼了。那土地,乌油油的,仿佛能攥出油来,此刻正托起一片无垠的金色海洋。是稻谷,是玉米,是大豆。黄得那样纯粹,那样辉煌,一直蔓延到天地的尽头,与那湛蓝的天缝合在一起。阳光洒下来,每一株穗子都像镀了金,沉甸甸地摇曳着,汇成一片无声的、汹涌的波涛。那风里带来的,不再是水的微腥,而是谷物干燥而温暖的香气。田埂间,那些忙碌的身影,他们不说话,只默默地俯着身、挥着镰,那姿态里,有一种与土地千年约定的、朴素的庄严。这丰收,是自然的馈赠,更是岁月的沉淀,厚实得让人心里也跟着踏实起来。

然而最勾魂摄魄的,还是那“五花山”。这名字起得真好,仿佛秋天是一位任性的画师,打翻了他的调色盘,将这连绵的山峦,当作他挥洒的画布。你看那柞树,是喝醉了酒般的绛红,一片片、一山山地烂醉着;桦树则亮出最纯粹的金黄,每一片叶子都像淬过火的薄金,在冷冽的阳光下,亮得晃眼。枫树是这场盛宴里最跳脱的,它的红,不是南国红枫的娇媚,而是一种带着血性的、野火般的赤红。至于那松柏,便是这斑斓画卷里沉着的底色,任周遭如何喧闹,它自岿然着一身墨绿,镇住整座山的魂魄。这漫山遍野的斑斓,颜色是何等的驳杂,又何等的和谐!那绿,已不是夏日的鲜碧,而是沉郁的墨绿、苍绿,像画的底色。在这底色上,便大胆地抹开了鹅黄、浅赭、金黄、橙红,乃至深赤,一簇簇,一层层,交织着,渗透着,斑驳陆离,像一匹巨大的、华美的锦缎,披在大地的肩上。最美的鹤伊公路,便像一条灰色的丝带,在这锦缎的皱褶里蜿蜒,时而明晰,时而隐没,每转过一个弯,都是一幅新的画图。

这时节的五花山,四下的寂静是饱满的,充满了各种细微的天籁:叶子脱离枝头时那一声轻轻的叹息,远处不知名鸟儿的短促啼鸣,还有那风的清歌,在万千不同颜色的叶片上,弹拨出各不相同的音韵。这哪里是萧条?这分明是一场盛大而华丽的告别礼。

鹤岗的秋啊,使人心里满满的,又是空空的。满满的是眼福,是那湖光,那田垄,那山色;空空的则是一种怅然,如此好的秋光,终究是挽留不住的。但转念一想,又何须挽留呢?它既已慷慨地将这所有的色彩、光影与丰饶,都烙印在我的心上,便足以酿成一瓮醇厚的酒,供我在往后漫长的冬日里,细细地斟酌了。这,大约便是故乡之秋,赠予我的,最深的韵致了。